篾匠永福

    县城不大。

不大的县城里有许多小巷，烟笔弄，缸甏弄，学士弄，桂花弄。修过县志的老人说，一共有七七四十九条弄堂。

永福就住在四十九条弄里的斫竹弄。

斫竹弄全长不过百来米，弄堂狭长，够得上两人交错通过。斫竹弄得名，在于住这里的人大多从事竹匠生计。从巷头到巷尾，较大的有王记竹帘店，陈记竹椅店，还有卖扫帚的，卖篮子的，卖土箕畚斗的，不下十来家。

永福家以做席子为主，靠一把斫刀养活大大小小五口人。像所有竹匠一样，在坐下做营生之前总要先站着做头道工序，用一把斫刀把毛竹劈开，去掉里面的竹黄，然后，就“KUA KUA KUA”一路劈下去，一劈到底。再把对剖的毛竹劈成篾片，然后做篮子做席子做帘子做一切与篾头有关的家什。因为是做席子的，所以永福在选料上比别家店主更精细，他选毛竹时更喜欢那些节头平直的，看到一株入眼的毛竹，锉刀样的手会把毛竹从头捋到底下。选好竹子，他也不要毛竹行小伙计送货，只在肩头搭上那条大布围身，把毛竹老头往上一扛，梢头拖在地上，从巷子这头沙沙沙地拖到巷子那头的家里。

每天，永福系着大布围身，手拿寒光闪闪的篾刀，坐在竹椅子上，“嘶拉嘶拉”剖篾片。这是技术活，篾片的厚薄全靠食指与大拇指来控制。永福能剖出六层，这是他最自豪的事。

他老婆是个小巧的妇人，手脚勤快，关照一家子的吃喝与洗涮不说，每天还要坐下来编些活计。

竹匠这门行当，上半年忙下半年空。上半年忙，忙就忙在有个炎夏六月，家家都要用竹席。江南的夏天，潮与热是两道过不去的坎，直要过了农历七月十五，才算漫漫长夜看到了曙光。“过了七月半，才算铁打的汉”，老百姓这样自己调侃自己。而一张光滑凉爽的竹席是度捱苦夏的必须品。

每年三四月，还是春天，永福就开始编席子了。把劈好的青篾浸在水里，然后开始编新席子，席子有大有小，大床一公尺五十，小床八十公分，永福把编好的席子平摊在自己家的大床和小床上，这使得他们睡的床都高于一般人家的。除了成品，永福也接受人家定制，尺寸由买主自报。

夏天如约而至，知了叫得人越加燠热。远近的人们络绎来到斫竹弄永福家，有抱着去年睡过的旧席子让修修补补的，只要不是席子边缘收口地方的毛病，永福一般放手让儿子们去修，立等可取。也有来买新席子的，永福老婆领着验货，大床席六块五，小床席四块。先是挑，挑厚实度，挑紧密度，挑收口地方的精致度。永福的席子经得起别人揣摩，席子边上的棕绳是他派小儿子去棕榈树上割来自己搓成的。永福编的席子中间，每张都有一个“福”字，这是他的祝福，也是他的标记，以显示与这条弄里其他工匠的区别。这个图案是十几年前他托一位初中美术老师设计的，空心的“福”字造型，正符合竹编。

挑了席子就付钱，从没有讨价还价的时候，但还是卖得抢手。买永福的席子有个好处，坏了只管拿来，即来即修，不用另外付钱。桂花弄有户人家用永福席子，年年夏天都来修，整张席子除了那个福字标记，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底色了。

卖席子是永福家最大的一项来源，五六七三个月，抵得上全年二分之一收成。再加上永福老婆养些鸡鸭，房前屋后种些豆啊瓜的，全家人日子过得体体泰泰。只是他们家人的手，一伸出来就让人触目惊心，那是比锉刀还要毛糙的。有天永福老婆去百货店买毛巾，挑挑拣拣的过程中，把毛巾丝都扯出来了，营业员把那几条毛巾理出来，硬要她买回去。

永福有三个儿子，他们从小被永福夫妻强迫着学过编席子，但一个也没有继承这门手艺。“那时候我刚找了个对象，可就是不敢跟人牵手。人家细皮嫩肉的，我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啊！”永福的大儿子现在是一家四S店的老总，说起年青时的经历，还是记忆犹新。